成为自然体验师是一种什么体验?
● 一个接一个,大家蒙着眼睛做毛毛虫接龙游戏
《生态心理学》一书中写到,环境本身就是人心的外在体现。环境的问题就是人的心理问题。随着城市里“自然缺失症”的流行,自然教育正在全球风起云涌,这股风潮自然也刮到了中国。一个有趣的职业也应运而生——自然体验师。TA的作用是,将人放置在自然中重新认识。我参加的是4月18日至22日由盖娅自然教育组织的第十五届初级自然体验师黄山集训,在工作坊中,我的自然名叫“红蜻蜓”。
“大地是我们的母亲,
发生在大地上的一切,
也将发生在大地的儿女身上。”
——《西雅图酋长宣告》
黄山的雨只下了一天半就停了。
下雨天里,雨水连绵不断从天上倒下来,河水瞬间就变得浑浊、急促,发出带着嘶鸣的怒吼。而人,即使打着伞,也从上到下弄得湿哒哒的,鞋干脆就没法穿了。
这样的雨,让盖娅自然学校的老师们直接做出了调整课程顺序的决定。我在周三坐到会议室中听本该第一天讲的理论课时,才感到了我们有多么幸运。
我们的课,从一开始,就是顶着阳光在户外上的。不带着任何理论框架,以十分无知的状态,我们就冲进了自然教育中。从无知到一步步接近内核,这个体验反而变得无比深刻。
整个一周,在户外培训的时间占到了三天半。这在多雨的黄山,实属难得的幸运。
而在户外进行培训,大概就是自然教育最富特色的首要标记吧。
在自然中进行的与自然有关的教育,又是以体验式学习为主,这本身就让我们的五感变得格外丰富起来,以至于留下了与以往任何一个课程都不同的感受。回到北京后的几天里,对于上一周所发生的一切,还有一种恋恋不舍,整个人的情绪都弥漫在白日梦般的恍惚中。而如此贪恋培训的时光,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反应。
做《心理月刊》多年,经历过各种各样进入中国的前沿性的心理工作坊,舞蹈、音乐、戏剧、叙事、绘画、身体的……但可以说,自然体验师的培训工作坊,大概是我最喜欢也最符合我天性的一种结合了。
它的焦点既在自然,也在人。但人是要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被还原到生态系统中去的。因此,人的注意力不仅要投向变化多样的自然,也要充分觉察作为肉身自然的自己,重建与自然的关系,重新认识置于自然中的自己。
自然的回馈是多么丰富啊,植物和鸟类,光是想了解它们,我们就已经感到自身的有限性了。与此同时,激发团体感的各种活动、打开感官的练习、增强专注力的训练,结合着戏剧、诗歌、绘画各种形式的游戏,团队成员性格迥异的特点,这一切带来的创造性和开放性,又始终让我们保持了融合、开心的感受。我们就在自然中,无缝拼接般完成了人与自然、人与他人、人与自我三重关系的体验与建构。
这五天,我具体经验了什么?现在依据我的印象强烈的先后顺序、不依线性的时间顺序,和大家一一说说。
● 盖娅自然学校的副校长橙子在指挥大家玩开枪、射击的破冰游戏
“大蜜蜂”在起床之后,遭遇了一条有iphone6 plus那么长的大蜈蚣的袭击。
据说蜈蚣趴在她的鞋子里,在她把脚伸进去的一刻,出于防卫,咬了她一口,伤口有一厘米左右。
全宿舍的女生都经历了这个惊恐时刻。“大蜜蜂”更是吓得狂叫了起来。
当“萤火虫”向我们描绘这一意外惊魂时,“大蜜蜂”已经送往黄山市区的医院处理伤口去了。大家很怕这蜈蚣的毒性,但黄山当地人却是一副见惯不怪的坦然。为了给“大蜜蜂”压惊,这一天她便留在医院输液了。
这一事件是大自然给我们的一个小小的冲击。我反应良久,几天里都在为有这么大的蜈蚣、它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感到困惑和好奇。
从小就在大自然里玩耍长大的我,除了害怕毛毛虫,几乎没有什么可害怕的。不像今天的小孩子,长在人造的都市,带到乡下住个屋舍、走个土路,都会有很多不适,怕这怕那,嫌这嫌那。但这一次到自然中接受自然体验师的培训,蜈蚣咬人事件,还真是令我久久不能忘记。身在自然之中,喜爱(感激)和警觉(恐惧)是要同在的。这是人类的祖先在依赖大自然生存时很早就获知的真实,而我们却慢慢丧失了这一认知,对自然持着两极态度,要么浪漫化,要么妖魔化,缺乏“如实”。
幸亏蜈蚣咬人事件发生在第二天。否则,从第一天的户外培训开始,我们就会丧失放松的状态,代以警惕性的恐惧。其实,在席地而坐的时候,就不时有蚂蚁在身边钻进钻出,不得不时刻提防踩到它、或者被它亲近。但我们一开始的游戏,就是破冰,围成圈,每个人介绍自己来自哪里、自然名叫什么。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伙伴身上了。
有伙伴的时候,在自然面前人是不太害怕的。这个体会我一再感受。
比如,我们在池塘边的石径上玩毛毛虫游戏。两条十三人长的“毛毛虫”,只有带队的打头者眼睛是不被蒙住的,我们跟在他后面,一个搭一个的双肩,蒙着头巾盲走,除了无条件的信任前面的伙伴,别无它法。脚下的鹅卵石、水泥路面、软塌塌的土路、阳光洒在身上的感觉、齐整的脚步声、风掠过面庞,都在帮我们缓解看不见的不适感,但稍有不慎,仍会遭遇从路面掉到路边、或者掉队的可能性。但好在有团队,这么多人。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,在我们离开步道进到都是泥和草、甚至偶尔还能感到一脚踩出水声的林间洼地里时,心里都没有太多的畏惧。
● 被蒙上眼睛走了很久后,老师让我们用手去判断所处的环境
周二晚上7点过后,是夜行。不让带任何照明设备。从坤沙村后的小山包上去、下来,再穿过村子、走在两边是稻田、河流的乡间公路上,月亮在天庭,虫鸣伴着水声,空气里有施粪的味道,我们鱼贯而行,越走越亮,万物仿佛都在睁开的眼睛中发着银白色的光,那一刻,我感到了夜晚的勃勃生机。
我始终走在最后一位。和前面的整条队伍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,这不足一两米的小段距离,仿佛保障了我在享受着的一个人的自由。在那种状态里,我错误地以为自己很勇敢,喜欢一个人,对于黑夜无所畏惧。
直到返程。冬青老师修改了游戏规则。她请大家每隔一分钟,走一个人。独自走回去。我排在第三。在等待的过程中,我才意识到一分钟的长度,很长。长到等我出发时,前面已经看不到任何人影。
我有一点点慌。虽然黑暗不会让我胡思乱想。但原始的对于独自一人在田野里行走的本能惧怕,还是让我有些慌。我不再能镇定自如,脚步多少变得急促,而人的注意力被焦虑擒走后,连虫鸣和水声都听不到了。我也没再注意到月光。
始终没有回头去看看后面。偶尔会抑制不住想一想路两边窜出来个人怎么办。直到看见了前面伙伴的身影,紧绷的身体才松弛下来。
这一段的体验让我对自己有了一个觉察。原来我是要活在群体里的人,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样喜欢特立独行、独自一人。只不过,我和群体保持着一点点游离,这让我想进入群体的时候,就多迈几步,不想被群体打扰的时候,就待在边缘,以留出属于我的自在。
除非,我是那个群体中心(或者我被推到中心),否则我一定会自动选择待在边缘(最后)。边缘、不被注意让我感觉舒服。而脱离群体或者被群体孤立,并非我愿。
这个夜行的觉察帮助了我在以后几天里在群体中的角色定位。因为明白了自己对团队的需要,我有意识地往团队靠近了一些。我也理解了人类生存为何需要团队。
我一直以热爱大自然自诩。我的自然名“红蜻蜓”就是我对童年图景的一种记忆。从小,我所生活的颐和园、圆明园郊野,就是青山、绿水、农田,晚霞中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……“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往哪儿去呀”就表达着我对大自然最初的向往与好奇。
工作很累时,我最喜欢去爬山。在群山中,行走有如坐禅,远离一切烦忧,只感受得到身体轻盈如燕的灵动,虫鸣和空气都让人情不自禁想歌唱。
● 如果不仔细观察,很难发现毛茛花瓣上有一层非常光滑的蜡
也读了不少与植物、动物相关的书。《动物世界》更是从小看起。用它们的生存逻辑与智慧,去理解人类,我常常觉得是个别致而有说服力的角度。所以,我以为我了解大自然。
但从第二天开始的颇为正式的自然观察,很快就推翻了我这种浅薄的自以为是。对于自然,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认真地睁眼看过,其实也不懂如何去看。
A4大的纸上,列着9个问题。这是一种由浅及深的有意识的观察训练。
什么是长得像武器的植物,
什么是颜色鲜艳的花,
什么花的花瓣长着停机坪的样子?
什么植物会发出声音?
什么叶子上有洞洞?
什么树干有图案?
什么植物有刺激性气味?
我们分成小组,在林间、草地埋头搜寻。一株株植物开始在眼中有了明确的差别。有了寻找答案的动力,做了二十年植物学编辑的杨老师(他的动物名叫白头翁,是春天里到处可见的紫色花朵,顶着像盔甲样的帽子,结果的时候花变成毛绒绒的棉絮,像是白了头)所讲解的一切,就对我们有了吸引力。边听,边对着植物看,边感到博物学的浩瀚。
下午的自然观察有11个问题。难度系数翻了数倍。杨老师讲解的知识,在实践面前瞬间化为乌有,我们在叶子究竟是对生、轮生、基生、单叶、复叶面前,陷入困境,无法确定答案。
作业要求我们去林中寻找一种唾沫虫。我们才由此注意到很多一团团挂在叶子上白色沫沫。有好奇心强的,拿枝子挑开那如唾液般的粘稠物,里面是正待长大的三两只幼虫。
开着巴掌大白花的金樱花,亦在林中时常可见。作为蔷薇科的它们,以缠绵的姿态绕上一棵棵大树,把树点缀得异常明艳,让人误以为是老树开花。作业上问蔷薇科的特点,才知道了这一科的花瓣有单瓣、多瓣,但都以五为基数。雄蕊与雌蕊一体,雄蕊很多。原来,开在春天热闹的梨花、苹果、樱桃、海棠,竟然都是蔷薇科,而非以前认为的只有爬满墙富于装饰感的蔷薇才属于蔷薇科。
如果仅仅以感性接近大自然,其实对它是无法产生认识深度的。只有在这带着作业(任务)有目的地进行观察,大自然的层次才开始被一一识别出来。
● 搬个板凳,做自然笔记,画门口再熟悉不过的植物。
什么是共生?什么是协同进化?我在《失控》里读到的论述,现在竟然在大自然中找到了例证。那几乎像打了蜡、光泽亮丽的黄色小花(毛茛),是不是就是为了防范爱食用它的虫子,进化出来的?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。没有天敌的存在,自身的成长也会停滞不前,所以大自然的万物都讲述了一个基本事实:痛苦会磨砺生命的力量。“打不死你的会让你更强大。”尼采如是说。
第四天,我们拿了笔被要求在户外做自然笔记。对着一株你熟悉的植物,仔细用笔描摹下来,就像做工笔画一样。这个过程,植物的特性像再一次置于微距中,被放大了出来。为了表现它的叶子和果序,关于它的生存法则再次成为我们的观察依据。而只有如此,大自然才真的被看到了。
每个人都有很多种可能性和创造性。通过画叶子,我们看得了这一点。
● 我们用这些从自然里捡来的物品,训练大家的观察能力
自然艺术是第四天的内容。冬青老师用PPT向我们展示了自然艺术的丰富手段:绘画的、摄影的、诗歌的、笔记的、手工艺的。
其实,第二天做自然观察的时候,我们已经体验过一次自己的绘画能力了。拿着老师发的观察作业去寻找那些植物的时候,由于不认识那些植物,无法借助文字命名,我们就只能画。一画就知道自己手拙、画不好。所以在冬青老师问大家有多少人觉得自己画不了时,26个学员一多半都举起了手。
但结果非常出人意料。
老师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白纸,中间贴着半片叶子,又发了一盒彩铅,要求大家在纸上补齐叶子的另外一半。
结果短短的20分钟内,再复杂的叶面纹路、再复杂的颜色,也被学员们悉心地表达了出来。每个人都对自己艺术家的一面感到有些吃惊和喜悦。一幅简单入手的创作,极大地激发了大家的热情和信心。
到下午,阳光照耀大地的午后,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在户外选择了一株植物作为观察对象,开始了自己的绘画之旅。
大家拿回来的作品再一次惊艳了彼此。第一次画玫瑰的青苔,竟然可以用红、黄、粉非常多的层次,自然地表现出一朵娇艳的花朵。晨曦的观察笔记像植物教科书上一样严谨、细腻。山茶花的蒲公英叶子舒张有力。就是以绘画笨拙著称的大山,笔下的叶子也充满朴实的禅意。
没有人想要追求科班出身的冬小麦的绘画能力——她用水彩户外写生一幕,真是让人赞叹。但看到自己也可以玩转画笔,对自己可能性的认识,真是很大的惊喜。
● 学员们画的叶子,每一片都像出自艺术家之手
同样的体会,也体现在我们的自然戏剧中。
自然戏剧是在第三天理论课的下午。
听了接近一天密集的理论课后,冬小麦老师让每个小队分组抽签,抽取不同的主题用自然情景剧的方式表演出来。
那些纸条上,写着短短的几行话,描述的全是我们平日消费大自然的行为。大家经过短短20分钟的商议和操练后,很快就把教室的前端变成了舞台,开始表演了。
● 自然戏剧表演
这是一个乐不可支的过程。每一个学员都对戏里的角色极尽夸张和投入,将一幕幕的丑陋行为表现的活灵活现。也不知道为什么,就在演的过程中,你会从身体层面感受到这些行为的粗暴之处,但它们就是我们平时对待自然的未经省视的方式。
完整的5天培训,提供了大家一个清晰的框架,去理解自然教育的核心。其核心就是意识、情感、认识最终转化为行动。
● 第五天,我们在户外设计方案
大家在释放自己的创造力的同时——几乎是在游戏中,又完成了自身与大自然的关系的修正。这一点,恰恰让我看到,自然教育是有一个清晰的理论框架让我们去理解它的核心。而核心所讲的“意识”、“情感”、“认识”带来最终的行动转化,正是这五天来,每一个环节的生动演绎,环环推进。我们参与的每一个游戏,在户外专注的每个时刻,都从情感和意识层面,影响了我们的体验,而知识又提升、升华了我们的体验,从而在领悟了中将行动调整到人与自然恰当的关系中。
冬小麦老师经常说,没有固定的非此不可的结论,每个人都可以通过他在自然中的领悟,得出他对自然教育的收获。而持续在整个培训里的这一开放的态度,又让我们多么的开心与幸福啊。
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“十分心理”,作者王珲(自然名红蜻蜓)为第15期自然体验师学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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